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猜猜這是哪裡

 

       夢遊仙境 

    我要說一個故事,是一個我從來沒對別人說過的故事。


    大概是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。媽媽包了台計程車,母子兩人來到台南市中心一間診所內。這診所還頗特別,位於住宅大樓內,門口還掛了塊大大的牌子「量子醫學」。主治的醫師姓張,看他牆上的證照,是西醫背景,還精通一些民俗療法,而最玄的就是「量子醫學」。「量子醫學?這什麼東西?」當然,當時以一個小五學生的知識,當然無法瞭解「量子」這個高深的物理詞彙,更何況又跟「醫學」扯上關係,這更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。打過招呼後,張醫師帶著我們進到他的診療室,開始解釋他那台「量子醫學」機器:「只要這台機器鎖定你之後,以後不管你人在哪裡,它都可以追蹤你的身體狀況,所以人不用來復診。」喔!我的天啊 ,真是太神奇了,這完全超乎我的理解程度。這就是我第一次與張醫師碰面的經歷。


    接下來,母親陸陸續續跟張醫師買了他所謂的特殊液體,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營養品。從此以後,每天除了要用滴管在舌頭上滴幾滴「特殊溶液」和營養品外,連中午媽媽帶來學校的餐盒菜色也換了。「不能吃這個,不能吃那個,也不能吃這個。要多吃這個、那個……」醫生如是說。從此,我的便當盒就常常吸引他人駐足觀看,有幾次,連班導都會好奇地靠過來。「這是食物療法」我說。雖是這麼說,但自己也是不知其所以然,只好胡亂回答個名詞,好打發走這些好奇的觀眾。


    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。某天,母親帶我到了張醫師的診所。我似乎可以感覺到她的憂慮:這孩子的身體似乎沒什麼改善。張醫師眉頭一皺,對母親說了些話。後來,我又被帶到那個放「量子儀器」的房間裡。只是醫師這次沒幫我接上電極,卻叫我與他相對而坐,叫我閉上眼睛,跟他說話。也是這個時候,我第一次接觸了「戴尼提」。「去高雄參加『戴尼提』研習班。」 他大概跟我母親講了類似的話。



    地點:高雄某處住宅區中;時間:晚上。我睜開眼睛,「戴尼提」 的過程結束了。坐在對面的partner,親切地看著我。研習班主持人走過來,說:「你感覺如何?」「我覺得不錯,感覺比較明亮了」我說。「很好!」他說。那位主持人也是位醫師,放射科醫師。姓洪,跟我媽同姓,在山達基高雄中心工作。我很喜歡洪醫生,我都稱他Tommy。他總是以熱情待人,也總是保持笑容。聽人家說,戴尼提程序的最終成效就是一位「清新者」,一個能擺脫過去陰影和負荷影響的人。洪醫師是位「清新者」。我也想當個「清新者」。


    接下來的暑假,我是在高雄與台南之間的中山高速公路上度過的。更精確地說,是在家裡與山達基高雄中心之間通勤。媽媽幫我報名了「淨化程式」。這是向「清新者」前進的第一階。所謂淨化,就是要在淨化心靈之前,先清除體內累積的毒素。我的暑假,也是在三溫暖的烤箱裡度過的。根據「山達基」的理論,身體的毒素是累積在脂肪細胞裡面。參加「淨化程式」的學員每天要口服特定比例的維他命、菸鹼酸、卵磷脂等配方,然後進烤箱把體內不乾淨的物質從汗腺排掉。對一個小學生而言,這些理論是真是假並不重要,反正我每天只要負責吃掉管理員幫我調的配方,然後乖乖進烤箱流汗就好。那個管理員的人很好,我常會在一天的淨化程序結束後到他的辦公室找他聊天。「山達基是什麼?」我問。這個問題,他回答了很多天。並不是因為他答不出來,而是因為我實在太好奇了,想把所有關於山達基的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。最後,我們的交情已經達到了忘年之交的程度,他甚至願意把筆記型電腦借給我,讓我在回台南的路上玩「小朋友齊打交」。直到某一天,我突然發覺我的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,心情也不再鬱悶。這時,「淨化程式」就結束了。


    之後,我又斷斷續續地在高雄中心上課。後來台南中心也成立了教室,我才回到台南上課。「文法與溝通」、「如何使用字典」、「生活地學習技能」、「學習如何學習」、「基本學習手冊」、「兒童溝通課程」、「透過溝通邁向成功」、「克服人生高低潮」、「個人價值觀與人格完整」……我並沒有全部上完。但從課程的名稱不難發現,這些不外乎都是與改善生活有關的課程。一長串的課程清單,有學習、教育的,溝通、人際關係的,林林總總,應有盡有。「我好喜歡到中心」、「這裡的每個人都好善良。」 那年我才國一。


    到了升國二的暑假,媽媽塞給我一張到雪梨的機票,到雪梨去做「淨化程式」之後的下一階,叫我兩個月後回來。對!我又要朝著「清新者」邁進了!沒想到,下次再回到家裡,已經是一年又兩個月後了。還依稀記得那是個令人興奮的夜晚 ,我和幾個同行的台灣人,第一次穿過雪梨市中心最繁華的Broadway和George street,來到雪梨山達基教會。「這是教會嗎?怎麼跟我想的不一樣?」還好那時沒有老外用台語回我話,否則我可能會有種時光交錯的感覺。跟台灣一樣,那兒有個教室,大教室。只不過,可以上的課程比台灣還多。「這間教室叫做學院(Academy),是專業的訓練場所。」短髮微胖的女執行長說著。所以,我開始上課了。我的partner姓鄔,跟我大約同年紀。課程內容很神奇,主要就是partner對你下指令,然後你就照做。比如:「從A點走到B點」之類的。動作簡單歸簡單,但非常詭異的是,隨著課程不斷地進行,你會變得越來越清醒,對外界的注意力也會越來越集中。到最後,就能輕易的維持與外界的感知能力,不會被內心的思緒拉走。像是喝下了仙境中的魔藥般,結業那天,我感到身輕如燕,心境也清澈許多。「你要繼續往『清新者』的下一步嗎?」「好。」我回答。那已是暑假的尾聲,我卻沒搭上回家的班機。


    之後,我到了一個更高級的機構。「高級機構」,顧名思義,是提供更高級的服務。不只可提供的課程比之前的機構多得多,而且整棟建築也遠比之前來的豪華、氣派。白色圓弧型的接待櫃台、挑高的入口大廳、白色的員工制服、原木裝潢的教室、到處都鋪著地毯。那絕對可比擬高級飯店,一切看來都好不專業。即使「邁向『清新者』的下一步」在原本的「雪梨機構」就能提供了,但總而言之,我還是來了。啖深海魚肥美的魚肉時,偶爾會遇到討厭的大刺;而人生也一樣,並不總是那麼順利。我卡住了,偉大的人生就停滯在這裡。「那段過程還蠻煎熬的」我說。許多當時從未發現的問題都一一浮現:閱讀能力、體力、語言能力……。「高級機構」裡有很多非台灣人面孔。當遇到問題時,我只能求助於許多義大利人、以色列人、日本人、美國人、澳洲人。悲慘的是,他們幾乎不說中文;但好在他們的心地都很善良,而且我也很會裝熟。然而就算如此,我的「下一步」還是毫無起色,一直以龜速前進。看著其他人魚貫地大步向「清新者」前進,我開始感到著急。雖然職員們想幫助我,但情況總是沒有起色。最後,還因為某些狀況,被轉送原來的「雪梨機構」處理。


    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。我借住在一個台灣人家裡,有個小小的床位。那裡位在雪梨市中心的高樓大廈群裡,搭電梯出門後,走幾步路就會到市政府。從陽台向外望去,還可看到雪梨塔就在幾百公尺外。晚上,我趴在床頭,從二十幾層樓高的窗戶眺望街上的人群。白天,我在雪梨機構接受處理,偶爾幫忙他們打掃環境。機構內的每個人我都認識,我也偶爾會用我的「標準英文」跟他們對上幾句。閒暇的時候,一個人走到海德公園(Hyde Park),穿過林蔭大道,看人們坐在噴水池旁休息,還有孩子在一旁嬉戲。在南半球的天空下,這種無憂無慮的感覺,好像沒有止盡。樂不思蜀的我,走在水池邊,見到有個孩子向一群正在吃飼料的鴿子衝去。可憐的鴿子被嚇得跳了起來,撲了撲翅膀,「啪啪啪……」越過我的頭頂。雖然不知道這群鴿子最後去了哪裡,但我知道,牠必定會找到回家的路。某天,我接到台灣家裡的電話,電話另一邊的人劈頭就說:「回家吧。」「回家?」錯愕的我彷彿被澆了盆冷水。一大早,機構的澳洲阿姨開著廂型車載我到機場。一路上,我們沒說多少話。要說英文,還是中文,都已經無所謂了,我想她已經感受到我的情緒。


    回到現實世界。原本的同學都已經搬到另一棟大樓。這也難怪,他們已經升上國三,而我還要接著國二繼續讀。開學後我突然發現,不知是不是因為改用新教材,學校教的東西都變得好簡單,特別是英文。那年底的最後一次段考,我跟全校第二名說了聲「抱歉」。同學們大概都覺得我是個怪人,而這也沒錯,有多少人會在國外賴著一年不回來,幾乎每次段考都上台領獎,然後升國三的時候親自跑去跟教務主任說:「我不要進A段班」?還記得那時候的女主任很鎮靜地聽完我的請求,但我想她一定氣炸了。


    國三開始了,學生被切成A、B兩類。說到這裡,我要向B段班的第二名說聲對不起,因為我每次都搶她的獎學金。時間快轉到基測,那個同學眼中的怪人破了安平國中的紀錄,以B段班學生身分考出全校基測第二名成績(其實總分跟第一名一樣,只是國文比他低)。帶著老師祝福的眼光(和大部分師生異樣的眼光),我進了竹園岡,台南普通高中第一學府。在這期間,我持續在山達基上課,只是隨著高中課業壓力漸增,接觸的頻率就越來越少了。


    高中的時候,交了一些朋友,學會怎樣互相挖苦、也學會了怎樣排解讀書的苦悶。這段期間,我讀書、讀報、看雜誌,打排球、打棒球、玩籃球、打撞球,夾娃娃(機)。參加生平第一次聯誼,也被貼了好幾次冷屁股。「高中的日子就是這樣吧?」我想。不安分的內心,似乎又在醞釀著些什麼。後來,我加入班聯會,想要有一番作為,然而卻事與願違。原本夢的、想做的,好像都搞得一蹋糊塗。最後只有把那段回憶歸檔,鎖在標示著「後悔用」的檔案櫃裡。我開始鬱悶了。那個快樂的我,是不是被遺忘在南半球?有時候,自己一個人在育樂街打撞球,隔壁桌是一群不知打哪兒來的小混混,抽著菸,還有說有笑。「喀!喀!喀!」前八顆都進了。我習慣不戴指套,讓球桿直接接觸肌膚。冷氣房裡,桿子搭在左手食指與拇指之間。因為皮膚是乾燥的,桿子能順暢地滑動。「九號球,長距離、大角度,會進嗎?」我試著揣摩趙豐邦、楊清順等撞球前輩的心情。整個生命的局,好像就缺這臨門一腳。進了,是掌聲;不進,又如何?身體趴在檯面上,視線微微地顫抖著。似乎也暗示著,平凡的生活,到了大一暑假,將出現 轉折。


    大一升大二的暑假,我又拿到了一張往雪梨的機票。在小港機場的登機大廳裡,我故作鎮定地拿出小筆電,想表現出社會人士成熟的樣子。但是,旁邊並沒有人特別注意我。龍應台說,一九四九年「上了船,就是一生」。而今年是兩千零九年,越南航空,似乎就是我的一生。 同知名演講者林睦卿小姐逛了胡志明,再轉機雪梨。到了雪梨機場,幫她推著輪椅通關,自己還差點因為護照的印刷問題被海關扣留。幸好最後海關放行,才搶灘成功。基本上,即使已經過了六年,雪梨的景色還是一樣的。而這都要歸功於那奇怪的景觀保護政策。街上所有具歷史意義的建築外牆,全部不能拆。老房子若想改建,一定要保留面對街道的那面牆。所以在雪梨的街上,常可看到房子面向街道的牆面是完好的,而後方卻已被建設公司拆得一蹋糊塗。在從機場往目的地的路上,我發覺,景觀沒變,而人卻變了。六年前,六年後,相同的景色,不同的心境。我舊竟是變得更成熟,亦或更徬徨?


    這時,我的弟弟正在為「高級機構」工作。他簽的職約,是志願終身職。如同字面意思,他自願為山達基教會奉獻一生。這在外人聽來可能會覺得奇怪,怎有人會如此甘願為這個團體付出一生?然而,許多宗教不也皆然?佛家剃度出家,天主教、基督教的神父、修女、牧師,皆如此。雖與一般宗教並無兩樣,但對於一般家庭的父母來說,聽到自己的孩子要出國為某某團體奉獻一生,可能早就抓狂了。好在我家的父母親好說話,否則弟弟早就被家人綁回去。其實,六年前的我,也有過類似的想法。只不過當時年紀太小,礙於各種法規因素,只好作罷。現在的弟弟已成熟了許多,山達基的訓練讓他成長不少,活像個小大人似的,跟之前上國中的樣子比起來真是天差地別。「你要不要加入?」負責徵人的職員問道。「不,我要讀完大學再說。」那時的我還在高級機構的學院上課。「就這樣就好,這樣就好,讀完大學再說、讀完大學再說……」然而,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。


    之後的那段期間,招募員仍舊不分日夜死纏爛打地向我推銷終生職的好處。最後,是受招募人員的熱情感動也罷,或是骨子裡本來就烙印著叛逆的性格也罷,經他們三番兩次地曉以大義,原本的心如止水也莫名地波濤洶湧起來。就像太陽穿過濃密烏雲間的細縫射下了一道光束,「山達基」突然代表了希望,和所有一生中夢寐以求的一切。「我想要保護所有我愛的人、事、物。」加入終生職,是我唯一的選擇,也絕對是最正確的選擇。想到興奮處,心中所有的困惑與不安,全都一掃而空。「我要加入!」那個衝動的小夥子對召募員如是說。接著,就是一個半月的空白。 


    回國後,我休學了。道別了大學同學,開始了出國前等候兵單的日子。要當完兵才能出國,是我這項完美計畫最大的阻礙。等待兵單的那段時間,是非常苦悶的。休學後不久,我在高雄幫忙一些事情,主要是翻譯英文資料。住的是租來的雅房。晚上十點左右,還會有人從雪梨打電話來。從辦公室坐捷運回到住處時,其他房的室友們通常都睡了。獨處的時候,常會想很多事情。我開始感到困惑,但又找不到出口。我看《百年孤寂》,邊看邊罵譯者文謅謅又語意不通的中文,和無比淫亂的劇情內容,簡直媲美色情小說。之後索性把書一闔,丟在一旁,不看了。我也開始蒐集全家貼紙,那是我坐捷運回來必經的一家便利商店。每次回房間前都會買個便當,送一張貼紙。直到最後集滿了二十點,換了一瓶飲料 。日復一日地在辦公室跟住處間穿梭,我開始僵化了。床頭邊逐漸累積的空飲料罐,似乎在提醒著我時間的流逝。平淡的生活, 強迫我開始思考。雖然名義上是在等待當兵,但我發現我已漸漸無法忍受這種生活。連每天晚上從雪梨來的電話,也都變成一種負擔。最後,我索性坐上中午的自強號, 逃離這個怪異的時空。 自強號上,後座坐的是典型的台灣阿伯,常常在這時候出現,講手機的聲音無比響亮,好像手機的麥克風是裝在隔壁車廂一樣。最後,全車廂都會知道他家有幾個人、幾隻狗、幾隻貓、有幾條腿、叫什麼名字、現在幾歲、在做什麼。我的手機也響了,是辦公室打來的。「掛斷」。肚子裡,剛在月台上吃完的早餐應該還沒消化。「快點,回家。」我心中咒罵著。


    So here I am。清華大學工程與系統科學系,一個死大學生,大二。我想,我暫時不會再回去了。有太多的疑點等著我去釐清。山達基是什麼,為什麼它能讓我如此信服?為何我從那兒得到的喜悅是如此地真實?我相信山達基本質上是好的。我所上過的課程,走過的路,都是值回票價的。但我為何不繼續堅持下去?我曾經信仰過這個宗教。但現在我跳脫出來了,為什麼?創始人所留下的純潔教條、信念、理想、研究資料、和淨化人心的實際方法,是否被後來的接棒者竄改、扭曲了呢?在愛麗絲的樹下,我醒了。我想用自己的觀點重新檢視當初的信仰,而不是為了信仰而信仰。然而,不可否認地,我在山達基學到的許多觀念、態度、行事方法,都已深深植入了骨髓裡,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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